儿子荣获创作才华荣誉奖，在颁奖典礼上上台致词。受邀观礼的母亲在台下带着欣慰目光热切地看着；父亲则带着骄傲，却有点坐立不安。
“我今天能够站在这里跟大家讲话，首先，我要感谢几个人。”儿子说。“第一个是我的大伯。我小时候家里很穷，买不起电视机。同学天天见面时都在交换电视节目内容，我插不上半句话，被他们批评成落伍的怪胎，所以我每天都到住在附近的大伯家看电视，什么节目都看，看到晚上才回家。为的就是要有话题和同学沟通，不被他们冷落。可是有一天，大伯对我说：天天赖在人家家里看免费电视，不觉得很没骨气吗？”儿子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尖锐。
“这句话像一根闷棍，重重打击在我幼小的心灵上！从此我不再上他家看电视，也不到别处去看。自己买不起的东西，也不要别人的，我要证明给他看，我不是没有骨气的人！为了不让人瞧不起，我把花在电视上的时间拼命读书，埋首于看课外书，结果，我年年都考到特优成绩，拿到不少奖学金。”儿子嘴角挂着一个淡漠的微笑。台下没有人鼓掌。他的父母感到有点不自在。
“我第二个要感谢的人，是我读初级学院时候的科学老师。”儿子环顾四周，缓缓地说：“他曾经是我最敬爱的老师，因为他教学认真尽责。可是我在初二那年，当上学长团团长的时候，他在一次周会上向着所有老师和同学批评我！他说我骄傲嚣张，目中无人，分配到的工作只会动口要求同学做，不愿动手一起帮忙，不但对同学颐指气使，连老师也不放在眼里！”儿子的声音又放大了。台下的来宾一片缄默，他的父母的目光开始失焦。
“我承认自己对老师的态度是轻佻了点，对同学也不太友善，可是这老师没给我辩白的机会，就判了我死刑！那样在大庭广众数落我，叫我以后怎么再当学生领袖？哪个同学会尊重我，服从我？！于是我辞去团长职务，推掉所有课外活动的职衔，退下来做一个最基本的团员会员队员，认真执行每一样分派到的工作。我要证明给他看，给同学们看，我不但是一个有能力的好领袖，也是一个能够亲自动手把工作做到尽善尽美的追随者。结果，初级学院毕业那年，我是全校最优秀的学生！”来宾面面相觑，他的父母却把头垂了下去。
“另一个我要感谢的人，是我大学的导师。”儿子无视现场尴尬的气氛，继续说：“他给了我一个作业，提供很多资料，指导我如何进行规划制作。当我把花了好几个月不眠不休，呕心沥血制作出来的作品呈现在他面前时，他却看也不看就一口气否定我的作品！他淡淡地问我用脑想了吗？用心做了吗？ 我说当然当然，这件作品关乎我的年终成绩，没有他的首肯我铁定毕不了业！可是他又说，我少了耳朵听。他要我重做这个作业，如果做不出他要的，就多读一年才毕业吧！我不断请求他给予宽容，因为我的家境没能力让我再读多一年，可是他就是无视我的苦苦哀求，践踏了我的努力和付出！”儿子激动得握起拳头。全场来宾屏息以待。
“第二天，我不再和他辩驳，忍气吞声请他把要求再说一遍。他足足说了3个钟头，我一声不吭，记了下来。然后下来的3节课，再后来的3天，他不断修改他的要求，最后他说行了，你去做吧。”儿子顿了一顿，说：“我把作品拿回来稍加修改，肯定符合了他的要求，才又呈交上去。这回，他点点头收下，不说什么。结果，我的作品获得满分。”来宾开始交头接耳。他的母亲再也听不下去了，站起来要退席，泪眼汪汪地说：“他不知道什么是感激。”父亲把她留住了，说：“再听听，再听听他说什么。”
“可是今天，”儿子的声调又变了，“我最要感谢的人是我的爸爸。”母亲愕然看着父亲，父亲挺直身子，直视着台上的儿子。
“我的父亲告诉我，大伯劝我好多次不要沉迷电视而荒废功课，我就是不听，他只好说了重话来刺激我。他知道我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果然他的话奏效了。父亲说，自重的人才会有自尊，所以大伯其实成就了我的性格，也间接使我为学业下苦功，读出一番成绩来。”儿子放轻声音：“大伯已安息几年，可是我要真心地对他说：大伯，谢谢您。”来宾中有些人吁出一口气，母亲默默地点头。
“初院老师当众骂我那天，我怀着一肚子怨气回家向父亲哗啦哗啦地诉苦。父亲听了问我：在路上看到别人的孩子骄傲顽皮，路人甲乙丙丁会去讲他，会去骂他吗？我说不会。父亲说他也不会，因为那不是他的孩子，他不需要动气去指责。老师除了教导你知识学问，还关心你的行为，为你生气；要知道骂人是很累的事，老师肯花时间骂你，这老师难得啊！而且，他说的不都切中你的缺点吗？骄傲的人要当头棒喝，平常的劝说是起不了作用的。”儿子目光炯炯，真诚地说：“父亲说得没错，仔细想想，老师的确说中了我的短处，所以我开始学习如何谦卑待人，如何踏踏实实地办事。那位老师现在已退休了，但这些年来我们还保持联络，我打从心底感谢这位恩师！”来宾席上有人喊了起来：“说得好！”母亲脸上开始有笑容，父亲的眼里蒙起一层泪光。
“我把失败作品拿回来，想要丢弃时，父亲对我说，大学导师把金子放在我的口袋里了。我问这话怎么说？父亲说：‘少了耳朵听’，这么贵重的金子，要珍惜啊！”儿子的话语有点哽咽，来宾有些也跟着陷入沉思。
“这些年来我的创作得到无数人的肯定，也获得很多奖状，并不是我才华过人，而是我真正用耳朵聆听别人的需要，用心去理解顾客的心理，用脑去思考作品的存在意义。就因为有了这些条件，我才有今天的一点小小成就。昨天，我对我的大学导师说：谢谢您！谢谢您贵重的金子！”来宾开始笑了起来。
“当然，如果没有这些人善意的嘲讽，责骂，刺激，我可能只是一个普通平凡的人，会不会做出一番成绩，也很难说。但是我知道，如果没有我的父亲，就不会造就今天的我，我就绝对不可能会有今天的成绩！”儿子的眼光扫向父母的席位，锁定在父亲的身上，他深深一鞠躬：“爸爸，感谢您！”
来宾席上顿时响起热烈掌声，久久不息，为这个有出息的儿子，也为这名伟大的父亲。
● 青如葱
转载 联合早报. 副刊 （2010-01-15）
http://www.zaobao.com/fk/fk100115_012.s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