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rch 14, 2007

换个角度

● 吴韦材

  北京有位叫石头的朋友说,“我喜欢莫明其妙就愉快起来的感觉,但是,那是好难把握的进出自如啊,有的时候就怀疑起来,究竟‘执著’是褒义词?还是贬义词呢?”

  噢是的,相对来说,他还年轻。

  我们先不说这个‘莫名其妙就能愉快起来’。我们说说人们如何‘莫名其妙地就让自己一直不开心下去’。

  年轻时我也曾如此。把一些事情看得很重,阳光下能看得见的,是担心事业与前途。心窝里看不见的,是忐忑着感情和寄托。如此无时无刻地与似乎永远排不开的忧郁一起生活,其实很快地就会习惯成自然。渐渐,仿佛生活里只能熟悉忧郁,不太认得快乐。

  洋人有种“艺术”,就是把人一天24小时的一切,用闭路电视录下来。呵呵,真是黑幽默。因为我觉得这是现代人自己掌嘴的最精彩境界。

  在这类闭路电视纪录里,假如观察者不当自己是“人”,而是换个角度,把自己当成是“时间的本身”,那么,处于玻璃箱子外的时间,看箱子内人类种种的生活举动,种种跳跃狂喜,或种种歇斯底里,原来都是毫无意义的。

  因为时间是最客观和最冷静的检视器。

  5年前你不快乐什么?5个月前你不快乐什么?5小时前,5分钟之前,你是否还在为某些认为会一辈子都快乐不起来的事忧郁着?

  再大的事,不过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痛当然痛,但这个痛值得去痛多久?甚至,值不值得花时间去痛?那才是我更关注的。因为我从不忘记把自己的存活排在首位。也因此,时间就是关键。我不浪费时间。至于是否能马上抽离,那就看所累积的生活哲学里有多高的道行了

  苦与乐,能否进出自如?那还要看理解的程度,及相信些什么。

  悲观不是天生的。悲观其实也是人类一种复杂的学习。悲观也同样是从认识和理解中得来的。就如一只清楚看到自己悲惨命运的鸡,它在短暂日子里整天去思考痛苦的意义,整天活在一种超凡脱俗的忧郁情绪里,还几乎影响了整个笼子里的其他鸡只。

  但也有另一只鸡,它也清楚看到自己最终油光滑亮躺在碟子上的宿命。但它换了个想法。它要执著的方向,是快乐。哪怕就是短暂的。因此它吃得更饱睡得更好,甚至还能跟隔壁某鸡谈谈不可能天长地久的恋爱。

  我们平日把生命与自然说得能有多空旷辽阔都好,但毕竟它在人类有限时间里,无论帝王将相,贩夫走卒,无论各人各种际遇如何,生命与自然始终也不过一只透明箱子。

  世上所有墓穴都是空的。里头从来什么都没有过,成功,失败,爱慕,憎恨,能当作陪葬品吗?

  不是人人都能看到这个箱子外面去——但,能看出它是个透明箱子,那也就够了。

  既然忧郁也得吃饭和上厕所,只要稍稍换个角度,为何不吃得开心一点拉得畅快一些呢?

  换角度,就在一念之间而已。

来源:联合早报

Tuesday, March 13, 2007

桃花源

● 彭飞

  多年前解读陶渊明名篇《桃花源记》,提问为何避居桃花源,答案多属标准型:逃避暴政与战乱,渴望安居乐土。唯一另类答案至今难忘,他说:“因为恐惧!”

  课后深入琢磨原文,竟对“恐惧”说法有所认同。《桃花源记》处处营造世外仙境,既有“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自然景观,更有孩童老人都“怡然自乐”的和谐社会,因此,桃源中人再也不愿外迁,快乐地繁衍了六百年。然而,对照陶渊明的《桃花源诗》,劈头一句“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让人不禁想象一个刀兵四起、尸骨遍地的乱世,一个连单纯的自食其力地生活都无法实现的年代,一个有才智有情操的人被压抑被虐杀的残酷环境。于是,一家家劫后余生者扶老携幼,仓皇地朝深山幽谷逃难,他们并非寻找心中乐土,辞家别乡显然仅仅基于对暴君暴政的恐惧。

  桃花源的避世者并不排外,对偶然闯入的渔夫热情款待,也殷切询问家乡情况,神仙般田园生活未曾消减对外在世界的些许好奇关注。然而,从渔人口里得悉秦汉更替,了解汉末魏晋数百年乱离,暴秦灭了,大汉盛世仍是烽火连天,魏也罢晋也罢,老百姓依然鲜血涂染草莽,依然要扶老携幼踩过遍地白骨一再逃难。

  对此,桃源中人不得不恐惧,庆幸先祖为他们找到了个可以安居六百年的乐土。于是,《桃花源记》里出现了全文唯一的对白:“不足为外人道也”。桃花源只是宁静小村镇,无令人垂涎的金银财货,也非兵家必争之地,桃源人谨而慎之地对外来者一再嘱咐――回去后,不要对外面的人讲说这里的情形。字里行间隐藏的正是劫后余生幸存者对刀兵乱世的无限恐惧,权力世界是暴君暴政温床,一旦王法之手伸进了桃花源,“王税”掠夺了“秋收”,儿郎征调上了战场,爷娘妻子牵衣顿足朝天号哭,美好淳朴的幸福生活成为永远的记忆。即使侥幸生逢盛世丰年,辛苦打拼得来些许盈余,也在层层盘剥下所剩无几,苟且过着欠缺品质的生活,并经常在粗劣的饮食与逸乐里任心灵下坠。

  陶渊明生活的东晋,贵族精英当政,士风颓靡,有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常遭残酷压制与扑杀,自由意志处处被压抑,出走、逃避与退隐成了知识人的重要选项。暴政并非单指挥动屠刀荼毒良善百姓,更包含营造一种恐怖气氛,使人一睁眼一呼吸,胸间仿佛悬挂千斤铅块,终日惶恐度日。陶渊明清醒地发现,“秦乱”其实尚未过去,遭人宰割支配的恐惧挥之不去,唯独退避桃源般的田园让人舒畅地呼吸。

  近日与人谈论文学意象,发现机场候机室已成为当代文学(尤其影视作品)的重要场景。踏进候机室,隔着厚玻璃,内外似乎是两个世界,让逃离变得更加容易简便。有个上班夹心层叙述手持护照内望的心情,双肩有如长了翅膀,轻松得连灵魂都飘了起来,主管、业绩、指数、电脑都在脑海里抽空了,抽象的自由与解放概念变得格外具体。

  环球化世纪,暴君暴政显然也已进化,他们结了领带,会议桌上颐指气使,或化做各个规章制度,用各种名目把人捆绑在办公桌上,苛刻地奴役。秦火熄了,但扭曲人心人性的种种转型暴虐依然存在,会思考会感动的心灵仍然被禁锢,桃花源依旧是文学的一个美好想象。

  年前乘车入川藏,车子在荒山峻岭无人处抛锚,师傅辛苦抢修半日。大家百无聊赖,却没显示丝毫烦躁焦虑,有人以指头在沾满泥尘的车窗上作画题字,有人躺在草地上看云朵变化,也有人直立细察崖壁上每个岩角造型,浑然忘了时间飞逝。没人谈工作,没人诉苦,在这孤独天地间,云层无语地随风化作千般姿态,溪水绕着嶙峋岩堆默默流去,黑的白的牦牛沿着山坡顺着溪流渐行渐远,而心中的那片空间也渐渐扩大。

  从红尘俗事里解放出来的感觉是无比美妙,而从权力压缩中逃脱出来,应当是更美好的感觉。最完美的生命是一种自适自足的生活状态,生活品质不是以金钱物质衡量,而是定位于精神的自由与心灵的宁静,以及一种免于恐惧的安详。

陶渊明辞世千余年了,那片桃花开谢的林源深处,传说依旧。活在恐惧中的人们,仍然须要割舍与出走,才能拥有良田、美池、修竹相伴的简单而永恒的乐园。


来源:联合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