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临人生转折,总不期然浮现金圣叹一则小故事:少年金圣叹每天经过村里的一口井,爱抓起一把石子往井里丢,听那细碎、空洞而悠远扑通声。有一回他忽然想道:石头入井,便永远不能回到陆地上;若不入井,便永无落井的机会。内心剧烈交战,最终把手中石子投入井中,痛哭而归。
两难处境常叫人彷徨,歧路两端并非黑白分明的大道,深邃的尽头隐藏着太多未知数,我们的智慧往往局限在当前一个向左走或向右转的简单抉择。顺风道多属前世积累福报,无灾无难到公卿是久历沧桑者的沉痛愿景,俗世中人如你我,满眼滚滚红尘,跟随感觉跌撞上路。
年轻时尊崇孔子,将文学院温书小室题名“孔斋”,执著于积极有为人生,世路分明艰险,不可为却偏要勉力为之,一心朝抵抗力大的路走。天才诗人李白自少以大鹏鸟自喻,翱翔九霄,不屑做枝头低飞麻雀,他遨游四海,入山学道,也隐居田园,但最终仍进京一圆盛世展大才的梦,遭遇三年的被御用与玩弄。
苏东坡少读《庄子》,欣然忘食,觉得与千年前庄子心意相通,日后遭贬谪,人生失意,处处可见他风雨中自在来去的道家超脱精神。然而,苏东坡自22岁中举,此后数十年都身陷大小官场,京华、杭州、黄州、岭南、海南,并未跳出朝廷圈划的樊笼。
幼时初读《西游记》,沉迷大闹天宫与斩妖除魔诸般神通变化,后来重读时仔细一想,习得惊天动地绝艺的孙悟空为何向往上天做官?花果山洞天福地胜似神仙的生活,为什么羁不住他的心?
人生几度转折,有艳阳天,也经历风雨如晦,渐渐明白齐天大圣战胜不了的内在,也体会了金圣叹投石入井的无奈与悲痛。入世仿佛就是宿命,我们的内在总有股推力,渴望建功立业,向往不平凡,我们甚至相信自己有能力改变这个社会、这个世界。李白放弃游仙隐逸的闲适,因为他始终以管仲、张良自比,不愿埋没山林、辜负人尽其才的盛世。苏东坡多次歌颂诸葛亮,也作诗表达对屈原的仰慕,为了匡时济世,他避不开官场缠斗。市井小民虽自知竞争力弱,但从未放弃突然发达或乌鸦变凤凰的侥幸梦想,把青春与金钱任人操弄。
朋友老王另有一番论说,他童年时住家后院有口井,某日发现井里居然有条身长半尺鲤鱼,井直径三尺许,他同情鲤鱼局促空间,想捞起鲤鱼送入附近河溪。他用长竿绑住鱼网掏捞,每每竿影乍现,鲤鱼即刻遁入井底,久久不再现身。改用鱼钩诱饵垂钓,即使用了鱼儿无法抗拒的蚯蚓和蟑螂,鲤鱼就是不上钩。
老王终于放弃拯救行动,鲤鱼入了井,习惯井底空间,已经失去对广袤江海的想象。四十岁时老王面对转业抉择,工作驾轻就熟,薪酬又颇诱人,转换跑道太多未知数,前程难卜。此际突然忆起儿时井鲤,毅然递交辞呈,十年间拼搏出一片基业。
他说,鲤鱼以为入井是难得机会,没有天敌,安稳过活,其生命意义就是身型长大;只有离开井,才能化身为龙,吟啸九天。然而,世间成规难破,人们往往耽溺安逸,畏惧风雨,一口井便是生活全部,进入后再也跳不出来。
石头握在人手,没有选择入不入井的权力,任人随兴抛掷。站立井畔,望着井底满头斑白如霜的倒影,命运掌握自己手里的信念随波光摇荡。或许每个人生阶段都有口井,让人在困游中超脱,不曾经历深陷的郁闷,就不会期盼更宽广高远的天地。
眼前这口幽幽深深、映着蓝天白云的井……
● 彭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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