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February 15, 2006

昔日戏言身后事

《红楼梦》中的《好了歌》以冷眼观照世态炎凉,曲尽其中的无奈与必然,警醒世人毋庸作茧自缚,何妨达观洒脱。八种世态之一乃为夫妻之情。歌云:

“世人都说神仙好,唯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诗人挖苦虚情假意,直截明白,余蕴无遗。然而,诗中最后一句却无意中道出中国古人对爱情的一种特殊的执著。

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情之真伪,从来难知。古人有盖棺定论之说,《好了歌》的作者正是在这种文化潜意识之下,以“君死又随人去了”作准,判断人心之情伪。在西方文化大行其道的今日,夫亡妻改嫁,妻死夫续弦,可谓天经地义,“君死又随人去了”听来实在仿如隔世了。

事实上,从一而终这种爱情要求在古代中国并非什么金科玉律,如果这种要求在道德上真有无上权威,法律却并未禁止再婚。这种情况在北宋程颐提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说法以前尤其如此。

正因为配偶身死以后,再婚自由随意,因此,海枯石烂,矢志不渝的长情才显得难能可贵。“君死又随人去了”慨叹的正是夫妇之情在死别之后不得永久。中国古人重视的爱情往往乃多见于身后的缠绵,至于生前的荡气回肠,总似未能极尽其致。所谓重视身后缠绵,具体言之,即中国古人所崇尚的乃夫妇之情,而非男女之爱。《诗经》开卷即是《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歌颂的便是夫妇之道。西方人标榜情人节,中国人如欲效法,则应该推行夫妻节。

古人推崇夫妇之爱,从文学作品而言,则莫如悼亡诗。事实上,在中国文学传统中,悼亡诗竟成为一种别具标致的诗体。悼亡诗佳作盈牍,其中唐代元稹的《遣悲怀三首》可谓哀怨缠绵,感人肺腑。

其一云:“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元稹早年穷困,而妻子出身富家,但并未以此嫌弃良人,反而赏识其为人及才华。婚后,娇生惯养的妻子变卖妆奁,为夫君沽酒;家无樵爨,女流之辈,又打扫落叶,以供日常生炊之用。然而,大家闺秀始终能够刻苦耐劳,从未怨天尤人。元氏夫妻平日生活其实尽多愉快事,但在诗人笔下都只不过是闲话家常,平淡如水,犹如禅门担水挑柴,一片平常心,机趣盎然。元氏伉俪的恩情,其动人处正在于此,而此处亦正可透露中国人的爱情观。

其二云:“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元稹夫妇平日的闲话家常中竟然戏言身后事,预想将来一方之寂寞孤令,这也是爱情的趣致,由此可见两人心心相印,鶼鰈情深。作诗之日,元稹已经贵为朝廷命官,他痛惜与己共度多年苦难的爱妻如今无法同享安逸,五内实在难堪疚愧。这是缠绵悱恻的爱情。

其三云:“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既然平常心便是爱,悼亡毕竟真是费词了。飞黄腾达的诗人一心惟盼自己身后能与先逝的爱妻“同穴窅冥”,续弦绝非所望,只可惜“他生缘会更难期”,于是,目下更实在的竟然是“终夜常开眼”,希望亡妻或许回魂,尚可以有幸重逢,尽管相逢必然短暂。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依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热恋于爱河中的年轻人大概都会引此诗的作者为知音。如果有人误会元稹只会做事后诸葛,妻子在世之日,却不解谈情说爱之风情,也许他就应该记住,上述如此动人心弦的绝句却是元稹在旅途中思念爱妻的手笔。然而,在中国诗歌传统中,他的《遣悲怀三首》,地位始终高出一格。三首诗合起来读,诗人的婚姻生活不啻跃然纸上,如在目前,更不免令人同情而神伤。男女之热恋到底不如夫妇之情义。西方人有“结婚是恋爱的坟墓”的说法,《遣悲怀三首》却让人会心明白,婚姻才是爱情最圆熟的体现。这是中国人的诗教,也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观。

● @劳悦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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