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ugust 06, 2005

天问

访陈瑞献谈读书、创作与修持
● 郑英豪(文)

  两年前,当陈瑞献将他的6500部藏书、数十本笔记和手稿、多件珍贵艺术品和工艺品捐赠给国家图书馆新大厦,作为陈瑞献藏室的收藏时,我曾在《陈瑞献和书的故事》一文中说:“不必踏进他的书房,单从他笔下的‘含金量’,就可以想像这是一个猛读天书企图建造巴比塔的读书人。”

  在艺术上几乎是千里走单骑的陈瑞献,总是别出心裁独辟蹊径,以他用功之勤、想像之富、感悟之深,他肯定会建造出他的巴比塔。但是我更关心的并不是建造巴比塔的成果,而是过程。我每有所问,他例必坦诚回答。这篇访谈中的每一个回答,都可视为开启心智的教育。如果我的问题偶似浮上云端,那是因为陈瑞献的回答方式不一而足,有时潜入波涛,有时站在悬崖,有时带着我的问题作高速飞行,同天人擦身而过。于是问者消失,所有的问题都已经在空中找到答案。

  针对我所提出关于绘画速度的疑问,陈瑞献说他是读完美国飞行员雅各的自传后才给我作答。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答案就得来容易。心灵大师奥修为了要启迪来者,不避烦琐的从他所读过数以万计的群书中挑出166部写成《我喜爱的书》,读者应该相信,陈瑞献是深入心灵的内海为这些问题寻找答案。所以,这篇访谈不是平铺直叙的一问一答,而是时空交错的经验的流露。这是一座高山对流水的解释。

  一、你早期孜孜于翻译外国文学作品时,便译了许多诙谐滑稽之作,尤其是当代法国作家的作品,例如,卜列维调皮的诗和贝克特荒谬的戏剧。你也将米梭那种神经兮兮、怪诞莫名、令人喷饭的游记、故事带进中文世界。在1960年代末期,当本地作家几乎都正襟危坐时,你为什么会被这些幽默、怪诞的作品所吸引?

  天人的心头一直有一阵阵凉风,他的脸微笑着,天人没有幽默感。从天外被贬到人间的男女,男的没被抱好,女的没被吻好,结果都一肚子酸水,又要天下的生灵都为他们的心头恨负责,所以人间需要幽默,要不然,人人都将死于愤怒。幽默是西西弗斯不停干苦差事时身上常备的“天王补心丹”。法国女作家科莱特(Colette)说:“完全没幽默,叫人无法活命。”世上最易得忧郁症的法国人,却最懂得幽默,于是有卜列维、贝克特、米梭一行列的幽默大师,而他们都是庄子的学生,大道理经他们一说,都让人远离纪伯伦所惧怕的“没有笑声的哲学”。庄子说五只手指是自然,六只手指一样自然,可是你要是硬硬去逼出一个“第六指”,你就颠倒了。

  二、你和大多数艺术家最大的不同,在于你本身就是一位开风气之先、创作力旺盛的诗人。正因如此,我们也常在你的艺术作品中发现诗。对你而言,诗的意义何在?

  纪亦维(E. Guillevic)在自传中说,他年少时与友出游,到一悬崖,下望平原,一时感到眼前的景色有一种摄影无法捕捉的呼唤:那是一种颤动,也就是诗。纪亦维的感动,就是孔子在不息的川流上,感到昼夜这样不停逝去时的颤动,也就是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感悟到人无法两次踩入相同的一条河流这个真相时的颤动。它除了跟天地悠悠的孤寂情境,欲仙欲死的情爱纠缠,水深火热的天灾人祸相通,也跟生命在感悟苦空无常时的颤动一致。因此,诗是比较贴近神性的艺术,诗人是泰戈尔笔下“在黑夜尽头,在朝向意识之河的圣旅中的朝圣者。”圣哲尸利欧罗频多在《瑜伽的综合》中也说:“在圣人与诗人中有着临盆的阵痛。光与暗交替着,像在多风的天空下,山坡上阳光与阴影一波交替着一波。”

  亚历山大大帝的枕头下除了一把剑,就是一卷荷马的《伊里亚特》,亚历山大城的图书馆员聚读《伊里亚特》而发明了标点符号。伊朗玄秘诗人海亚姆请捣泥的陶工放松双手,因为土中有先人的骨殖。玻利尼西亚的水手在船将沉没时,以诗说出三句祷词:“迦太基的母亲,我退还我的桨。/我睡了;不久后,我会再划桨。/众神,别把我当神来下判,而是当人,一个被海洋摧毁的人。”没有诗这根细微的线,生活的珠玑不能成串。

  古今中外的圣哲,除了以诗纪录他们的开悟心感,也以诗划下生命的句号。泰戈尔在生命的最后一片波浪,拍别了海岸而退入永恒的无边无际时,这么写道:“第一天的太阳,对初生的显现问道——你是谁,没有听到答案。一年年逝去,那天最后的太阳,在静静黄昏,在西边的海岸上,提出最后的问题——你是谁。他没有得到答案。”日本禅师良宽,在女尼贞心的护念中,以一句诗写下生命最后的颤动:“一片下飘的枫叶,露出两面来。”  

  三、林风眠认为艺术家更需要读书,而你本身正是一位涉猎广泛、读书不辍的艺术家。读书对你的艺术创作肯定助益良多。艺术家应该持什么态度读书?

  《藏书——一个普通读者的自白》(Ex Libris-Confessions of a Common Reader)的作者花蒂曼与她的丈夫都是作家兼书迷,结婚五载,仍然拥有各自的书架,从书架的位置方向到书籍的归类编排,都各有想法做法,但他们都爱书如命,有些书从年少读起,读了不少遍,对书的纸纹与气味,熟悉得像孩子的肌肤,并时常发现早年在书页边上写下的感言,直到结婚10年后,他们才决心把双方的藏书混合一齐,并觉得是“真正的结了婚”。他们自认是吴尔芙所说的“普通读书人”,读书自娱外,也在茫茫的书海中,找寻真知的口岸,去找寻并发现智慧的珍珠。

  另一方面,《我喜爱的书》(Books I Have Loved)的作者奥修,则是古往今来读书最多的特殊读书人。奥修是位开悟的心灵大师,根本不用再读书,但是为了接引徒众,他从千万部书中挑出166部“我喜爱的书”,从第一部僧璨的《信心铭》到最后一部瓦德(Alan Watts)的《书》(Book),合起一堆珍珠放到徒众和走近他的读者手中,希望他们都成为“特殊读书人”,其心量之大,爱人之深,催我泪下。我已经把我的数千部藏书捐赠新的图书馆,我枕边只剩佛陀的《法句经》和这部《我喜爱的书》。

  四、书法是你绘画的骨干。你不只将书法融入你的水墨画、枯笔人像、纸刻,而且也将它引进西洋油彩。你如何发现书法在现代艺术的妙用?

  王羲之的《初月帖》“近欲遣此书,停行无人,不办遣信”一句的行草线条走势,让我想到毕加索的一些速写人像的快速线条走势,如1963年画的《纪亦维像》。很明显的,这种向四面八方开拓的线条,比只从一个角度划开而只有一个走向的西洋素描影线来得更反复更变幻多端。假如毕加索不用硬笔,而是用晚年画陶瓷作品的粗笔头,那就更能说明他为何会说,要是他生在中国,他会“写”出他的画的道理。从王羲之的《寒切帖》、《丧乱帖》等作,我们更能看到行草书法所提供的时粗时细、时断时连、亦虚亦实、亦枯亦润、偃仰多姿、奇态横生的无限选择可能与妙用。甲骨的古拙趣味,让赵无极从克利脚手架般的结构中走了出来。假如高第看过大篆结体的建筑效果,诸如《散氏盘》字体的停匀扁妥纠若春蚕的结构,他的没有半根直线的建筑如“米拉大厦”,其凉台的围栏与窗口的铁花设计,也许还会更加灵动。

  五、在艺途上,你从一开始便选择“以佛入画”。数十年来,禅悟体验也是你最热衷的主题。作为一名艺术家,佛教主题何以令你深深感动?

  经典上描写“人身难得”的比喻,是汪洋中浮着一块有个圆洞的浮木,汪洋中又有一只瞎眼的盲龟,恰巧把头伸入浮木的圆洞中那样难得。而“佛法难闻”呢,我的想像是这时天外飞来一滴甘露,正好飞入盲龟张着的口中。在我,佛法是最圆满究竟的真知,它对生命与宇宙的了知透彻,这份真知的礼物,胜于一切其他的礼物。我将穷一生精力通过文艺来为这真知下个小注脚。一次在练功中,我大汗淋漓,刹那间“四正勤”四个句子出现心中,催我泪如雨下,前人的透彻实在令人心折。

  20世纪最伟大的心灵导师奥修,用俗眼看,才高八斗,智慧超卓,读书万卷,桀骜不驯,天下没有多少他看得顺眼的人事。用慧眼看,他是极谦卑的真正的佛弟子,我终于在他大量的出版物中看到了他的“自白”。这段“自白”也催我泪下:“我爱这个人(佛陀),因为我不曾爱任何其他人。我一生人都在谈论他。请留意,这是一项自白。我不能没把佛陀带进来就谈论基督,我不能没把佛陀带进来就谈论穆罕默德。我是否直接提到他是另一回事。没把佛陀带进来,我完全不可能谈话。他是我真正的血,我的骨,我真正的骨髓。他是我的静默,也是我的歌。”他可说是释迦的第十一位大弟子。

  六、你在画中表达了许多象外之象、画外之音。你如何发现这些题材?  

  幻术大师大卫·考帕菲常引阿波里奈尔的几行诗:“到边缘来,他说。/他们说,我们怕。/到边缘来,他说。/他们来了。/他推他们一把,他们就飞了。”从幻术的角度看,考帕菲在舞台上飞翔;从修持的角度看,我们觉知到李白笔下神识“飘浮升天行”的状态,以及诗人如但丁其神识已出离躯壳与人间,自由飘浮而上天外天的状态。艾略特说:“大部分的诗作都因为我们年长而终于显得平庸,正像我们因年长而使大部分的人生激情显得平淡,但丁却是那些我们得一辈子努力才仅仅有望配得上的诗人之一。”因为但丁的诗根植于世间,精神却涵盖了出世间,其象外之象画外之音让人心醉。

  在人间的艺术灵感已经干旱并技穷到非不停脱裤子不能成其为艺术的悲惨现阶段,飘浮过三界一游33天也许是解救之道:找个天人带路,看天人如何自我显现出生,他们的衣裳光照84英里;看天女虽然天寿等于人世的900万年,相貌却永远是16岁的秋水芙蓉;看他们奇幻的树上楼阁以及天人议会;看在无色界天人的心识像一根铁杵那样,因为禅定的动力未曾耗损而永浮空中;然后看天人在天寿将尽时出现的五种衰相,接着他们便像一块烧完的樟脑那样,悄然而逝。

  七、你的许多作品,都是在精神高度集中时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完成。速度为你的艺术创作增添何种效果?

  飞行物之速度等于音速时,其马赫值为一。史上第一位飞过音速的美国试飞员雅各(Chuck Yeager)驾驶X-1A冲上曲线的顶点,也即是8万英尺高空,并开始作水平飞行时,太阳的强光叫他目盲,而“那是早晨10点钟一个带着闪烁星星的夜空。在那高空,只有一小缕空气,开飞机就如在滑冰上开车一样。”当计量仪显示马赫值2.3时,雅各是以每秒31英里时速前冲,这是史上最快的飞行速度了。一直到2.4时,X-1A便像一只脱缰的疯马,在空中颠乱,狂跳、翻滚,让机舱中的雅各像一只困兽那样猛摇撞,让他的头把圆顶机舱盖撞凹,又把操纵杆扭歪,X-1A在51秒中从高空旋转坠下51万英尺。雅各最后靠本能和运气生还。这是希腊神话制翅者戴达勒斯(Daedalus)之子依加勒斯(Icarus)故事的现代版。依加勒斯以蜡翅飞逃,因离日过近,双翅卒为日光所熔,坠海而死。雕塑家艾顿(M. Ayrton)以依加勒斯向太阳飞去的速度所产生的人身变形,创造了数百件作品。

  X-1A在空中狂草的轨迹,正是唐代草圣怀素在高速中完成的《自叙帖》长卷,放大摊开展现在天空的风景。它是王羲之静态的草书的反面,笔狂奔起来,“驰毫骤墨列奔驷,满座失声看不及”,“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高速催生了前所未见天地狂醉的变形。

  八、大翻译家傅雷认为,先要学做人,才谈做艺术家,再谈做音乐家,然后才谈做钢琴家。你也将艺术家的人格放在艺术成就之上。你怎样看待人格和艺术的关系?

  王羲之37岁时书《黄庭经》,书讫,空中有语:“卿书感我而况人乎?”只有非凡的人格散发出来的芬芳,才能让“非人”也陶醉莫名。颜真卿正色立朝,忠义愤然,刚而有理,天下称鲁公而不名,他的每一个字都是人格的巨雕。大天才苏东坡对颜真卿膜拜不已,说道“书至颜鲁公,天下能事毕矣!”我们从未听说一只躲在阴沟里作恶的奸鼠能写出什么好字好文章。圣哲的本性之镜明亮,恶魔的本性之镜阴暗,凡人亦明亦暗,胥视他在唯识中所藏的正负面的业种比例而定善恶。一个从人性的黑夜中觉醒过来的生命,必然力求将负面的业种寸寸净化,以期有朝一日能得到“四正勤”中“已生恶令灭,未生恶令不生,未生善令生,已生善令增长”的果实。如果你是一个木匠,你的追求自然显露在你的斧凿之中,而歌人的歌声就是他的找寻。

  九、齐白石说:“学我者死”。你希望有志于艺的后学,从什么角度向你趋近?

  最值得观赏的艺术家,最终也只能是自己创作的参考;最有启发性的参考,最终也得彻底消化掉。做自己的主人,走自己的路,除此无他。史上的大创作家无不是自由心灵。 

  十、一言以蔽之,成为艺术家是不是你最终的目标?

  艺术恰巧是我的手艺,把这门手艺干好,自然就成了艺术家。但是,我生命的最终目标是自由解脱。这也说明为何我不必天天搞艺术,而坚持天天必须修持的原因,希望终有一世能达到波赫斯所说的“行为再没有投影”,瑜伽难陀所说的“智胜所有星宿”的解脱之境。

  十一、作为一名勤奋的读书人,你已经读过许许多令你赞赏的著作。在《巨匠陈瑞献》一书中,你已经列出不少名家。你能够再列出十部至今仍感动你,使你觉得应该重读的书吗?还有什么书是你至今未读,但却觉得非读不可?在书的汪洋大海中,如果只允许你取一部书作为毕生读物,你会选哪一部?


  10部已读又想再读的书:

  一、托尔斯泰《复活》;二、高尔基《母亲》;三、《庄子》;四、《列子》;五、杜斯妥也夫斯基《卡拉马助夫弟兄》;六、但丁《神曲》;七、屈原《离骚》;八、普鲁斯特《往事回忆录》;九、乔哀思《尤里西斯》;十、《法句经》。

  10部未读但非读不可的书

  一、卡赞查基斯《希腊人佐巴》;二、哥林斯《道上光》;三、柏诺瓦《放下》;四、欧斯班斯基《宇宙新模式》;五、耐米《默达之书》;六、葛纪叶《遇高人记》;七、哈斯《心识天命》;八、巴浩丁《巴浩丁之书》;九、耐柯《论疏五卷》;十、巴柏《哈锡教故事》。

  一部毕生读物: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是永铭我心长年诵读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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